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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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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1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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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话说光阴甚快,六月将过,又交七月,高品到了,住在怡园,与南湘同寓在清凉诗境。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,一咨礼部,一咨府尹,保荐应考博学宏词。四方名宿,纷纷渐到。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。且说春航吉期已到,这苏侯是个阔家,大姑娘嫁与华公子,妆奁就值百万。今知春航是个寒士,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,拨了两名庄头,六房家人男妇,十个丫鬟,至珠宝古玩、陈设铺垫,以及衣服被褥、箱盒桌椅器皿之类,送奁那一日,用了二千名人夫,苏夫人犹以为薄,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,于铺箱时铺了两万两白银、三千两黄金。子云是媒人,见春航房屋??小,铺张不下,把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,有个八九十间,还有个小花园在内。这回春航娶亲,贺客纷纷,很为热闹,请酒演戏,内外铺设,也成了个锦天花地。一个蕙芳如何料理得开?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,管了帐房并指点铺设一切。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,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。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。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,今奉差来京,也帮着春航张罗。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,一处在聚星堂,请的是乡试座师礼部尚书刘守正、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、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,鸿胪寺卿周锡爵、光禄少卿陆宗沅,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。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,演得是联珠班。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。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,客是萧次贤、高品、南湘、颜仲清、刘文泽、王恂、梅子玉。近日子玉病已好了,勉强打起精神出来。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,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,尽是一班中年的脚色,与那些寻常的旦脚,在那里应酬。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,又被张仲雨叫了去帐房帮忙,倒比别人还忙些。早上就开了戏,诸人一面看戏,一面欢笑,好不高兴。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,就只少了琴言,触景伤情,颇有一人向隅之惨,众人也都会意。忽不见了高品,子云命书童去找他,找到戏房后头,找着了。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,兰保点头而笑。高品出来,装出正经样子,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。少顷,王兰保来请点戏,送到子云面前,子云点了一出《乔醋》,高品点了一出《当巾》。《乔醋》唱了,《当巾》却是兰保扮了小生,倒作得人情逼肖。春航是个聪明人,已知高品奚落他,便说道:「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,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,后来是感于至情。若我作了郑元和,宁当身子上衣衫,不当这巾。你们不听得这两条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?」高品道:「只怕衣裳有了泥,当不得了。你不听得来兴唱道:」相公,你戴月来,满身露湿,我这件衣服呵白苎新裁,未沾汗迹。‘「子云道:」他是沾的露,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?「众人皆笑。作到来兴进去,轿夫出来赶打,兰保跌了一交,便改了口白,说道:「罢了!罢了!被他一路赶来,跌了一身泥垢。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,我且去当了,也可听得两天。阿哟!兀的不想杀小生也。「众人听了,个个骇异道:」忽然讲些什么?「仔细一想,便大笑起来。高品只是微笑,众人心里早已明白。又听得兰保唱那《玉抱肚》的曲子道:我只得门前窥伺,跟随他绣□香车。忍羞惭要乞青眸顾,应怜辱在泥涂,回肠如路,双轮一碾一嗟吁,怎笑倚。兰保唱到此,也要笑了,子云等连声喝采,诸人乱叫起「好」来。春航满面通红,指着高品骂道:「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,自然也改恶从善,谁道还是这副歪心肝。」高品道:「这才骂得奇,我又讲了什么?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么?」春航尚要骂他,只见家人进来禀道:「苏府妆奁已到。」一片吹打之声。春航请了子云、次贤一同迎接上去。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,内中有华公子,绣衣金带,玉貌如仙。春航尚是初见,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,接进了聚星堂,齐齐见礼。华公子见了刘尚书、王文辉是父执,便请了安,其余都行平礼。春航与华公子系是新亲,无甚话说,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。幸有王文辉、徐子云帮着张罗,应酬了那几位新亲,颇不寂寞。妆奁到了,挤满了街道,二千名抬夫,也就与出兵一样。只见众家人带领抬夫头儿,纷纷搬运。张仲雨跑过来,跑过去,指这样,说那样。门外人声嘈杂,苏蕙芳发赏封,上号簿,一个人那里打发得开,又叫了兰保、素兰来相帮,足足闹了两三个时辰,尚未清楚。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,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样,安那样,闹得一身的汗,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,腰也酸了,脚也疼了,喝了一碗凉茶,把扇子扇了一会,再来收拾。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。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坐,华公子不肯。子云意欲邀他进园,与诸名士会会,华公子也不愿在外,便同了子云进园,文泽等齐齐站起,华公子上前见礼。除文泽之外,都不认识,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,觉得如月光珠彩,凤举霞轩,骨重神清,风华雅丽,心里一惊,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。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,也暗暗称赞:「清华贵重,仪表天然,果是不凡。」华公子一一见了,问明了子云。华公子道:「叙起来都也有世谊,小弟疏于交接,今日幸会,涤我尘衿。」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,遂推华公子首坐。华公子如何肯坐,说道:「我们既幸会了,就与夙好一样。若以小弟当客相待,倒是见弃了。我们今日叙定,下次就不用再推。方才诸兄怎样坐的,自然是叙齿,那位年纪比我小,我就僭他。」叙起来,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,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。众人见他直爽,也不让了。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,将春航比起子玉来,稍逊一筹,而神情洒脱过之,可算瑜、亮并生了。坐了席,开了戏,那边王文辉、张仲雨进来,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。华公子要请仲雨坐席,仲雨道:「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。」春航谢妆已回,也请仲雨入席,仲雨道:「外面一个媚香,如何照应得来?不可叫他怨我。」便拱拱手走开,指着子云道:「总是你好作成。」笑出去了。王文辉跷起了朝靴,手捋长髯,与华公子、徐子云讲了一番话,也就踱了出去。春航请客宽了公服,唱了一出戏。华公子道:「天气热,倒不用唱戏了,也叫他们歇歇。」八旦上来,华公子不见蕙芳,便问春航道:「怎么不见那位状元夫人,还在帐房里么?」春航不好意思回答。子云听了,笑道:「如今闹出两位状元夫人,倒与《燕子笺》上的《诰圆》一样了。」华公子一想,自觉失言,便不再问。见素兰美丽风流,亭亭可爱,即叫他上前,说道:「你去年写在那《良宵风月图》上的诗,我已裱成了手卷,并请人题了好些,实在画也画得好,字也写得好,人人称赞。」即对子云道:「此君风韵不减袁、苏,貌类琴言,而聪明过之。」赞得素兰好不喜欢。华公子又问子玉道:「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,但心契已久。有个魏聘才,是府上搬出来,在弟处住了半年,常常提及阁下,并有一事倒要请教。」子玉不知问他何事,即答道:「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,但未识荆,不敢晋谒,不知有何赐教?」华公子道:「事本细微,但一时不能索解。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最密,矢志不渝。琴言在弟处,弟即有所闻。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,阁下何以忍心割爱,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?乞道其详。」这一问,把个子玉问得顿口无言,面有愧色,而心中悲苦,又随感而生。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,便大笑道:「这话须问我,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。你说何以忍心割爱,而琴言又肯掉臂游行,其故最易说明。此是庾香用情深处,欲成全这个人,所以叫他同了令业师去的。况令业师认为义子,已如平地而履青云。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,成身以报知己,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?」华公子点头叹息,子玉方安了心。华公子又与高品、南湘、仲清、王恂、文泽、次贤各讲了些话,知高品才从苏州来,问了些江苏风景。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,要了过来,看了一会。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,题目是《断肠词》。华公子道:「肠何可以轻断?」子玉见了,又觉不安。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,又问素兰道:「这是你自己的么?」素兰道:「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,这词,」即指着子玉道:「就是梅少爷送玉侬的。」华公子摺了扇子,对着子玉道:「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,非至情人不能道,果然,果然。」又笑道:「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?」子玉怎样回答,众人皆笑。忽见林珊枝走来,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,穿戴了,辞了春航,说道:「弟还要到舍亲处有事,明早送轿来再会罢。」一拱而别。外面送奁来那几位,早已去了。诸人送下了阶,单是那春航送出。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,便跟了出来。到上车时,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,知他要那扇子,但又心爱此词,不忍释手,便对素兰笑道:「你好不解事,今日这个好日子,你拿这《断肠词》扇出来,不教人忌违的么?」一面说,把自己扇袋里的扇子取出来,与素兰道:「给你这一柄罢。」素兰请安谢了,华公子登舆而去。春航、素兰进来,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,与众人讲了。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名士看时,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,红白相间,一面写的小楷,却是美女簪花,娟秀无比,是两首《梁州序》的曲子,后注:「金错园赏桃花和《桃花扇》曲。」春航道:「这楷书是闺阁笔迹。」众人看这两首词,情文互至,秀韵天然,赞叹不已。子玉道:「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。」子云道:「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?这两首像是唱和的。」仲清道:「未必,如果是他夫人写的,怎肯给人?」次贤道:「这话说得是。」诸名士在园内谈心,却说那聚星堂上,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,颇觉岑寂,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。想蕙芳在帐房里,便叫了他出来。蕙芳也累苦了,乐得出来歇歇,便到文辉席上来,就在文辉旁边坐了。此处是两席,那席是刘守正、周锡爵、杨方猷,这席是王文辉、陆宗沅、张桐孙。文辉道:「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,所以叫你出来歇歇,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。」蕙芳道:「也没有什么忙,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。那张二爷实在可以,大大小小,没有一点遗漏。」陆宗沅道:「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。大概遇着这些事情,这帐房非他不可。」文辉问蕙芳道:「你将来打算怎样,也要立个主意。我若能放了外任,你同我出去罢,我就请你管帐。「蕙芳笑道:」管帐?我才帮了几天帐房,已经闹得昏了,还能与你管帐呢!我倒有个主意,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。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,兼卖绸缎、纸张、花绣、香粉、花木等类,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。房子也有现成的,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,也有个小花圃在内,看大家凑起来,如果凑得成,倒也有趣。我们也不想发财,不过借此安了身,几个相好聚在一处,也省得四方离散。「文辉道:」很好,我也愿来一分,我来与你掌柜。「蕙芳笑道:」我请不起你,你是就要放督抚的。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,借光摆摆罢。「王文辉道:「有、有、有!如果我放了督抚,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。」蕙芳笑道:「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,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,什么铁炉子、铁火盒,寄放在我处,我是不领情的。」陆宗沅、张桐孙笑起来,王文辉也笑,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:「你薄我,这还了得。」蕙芳也笑。文辉手弄长髯,蕙芳道:「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?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。」文辉笑道:「这更胡说了。」便自己看看胡须道:「老了,你们这些少年人,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,心上是很嫌我们的。」陆宗沅笑道:「你不要带着人说,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。」那边席上的刘尚书、周锡爵、杨方猷都笑起来,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,不会顽笑。周锡爵道:「质夫,你那乌须药的方子,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?」文辉道:「他那几根胡子,要用什么乌须药?」既而一想,便大笑起来。陆宗沅也明白,也笑了。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,连声的问,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来,听得众人皆笑,连张桐孙也笑起来。周锡爵道:「既是这么着,质夫,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,省得这乌黑的东西,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。」刘守正道:「这一染,就直染到胸前呢。」文辉道:「嚼你的舌头。」陆宗沅道:「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?」蕙芳道:「带着假胡子好。你索性把真胡子剃掉了,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,讲房时就除下,不更好看么?」大家又笑,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,笑着骂道:「你这尖酸刻薄鬼,怪不得田湘帆被你管得服服贴贴,一强也不敢强。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,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,看你又怎样?」蕙芳脸一红,道:「岂有此理,这是什么顽笑!」周锡爵道:「媚香不要理他,你到这里来,咱们谈谈。」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通关,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。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,诸人已坐了一天,到迎亲时刻尚早,也各自暂散。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。明日辰刻,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,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,一切交代排场已毕,花轿回来,一路笙歌鼎沸,仪从纷纭,满街车填马塞,好不热闹。进了门,请出新人,拜了花烛,珠围翠绕,玉暖花香,说不尽富贵风流,温柔旖旎。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,又足足闹了一日。到晚间春航进房,见了新人,果然应了子云的话,真像蕙芳,便万种温存,十分美满,真是佳人才子,玉女仙郎,占尽了人间香福矣。明日,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,吃扶头卯酒。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,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,又请刘守正的夫人,没有来,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。周锡爵、杨方猷、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。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,群珠伺候打扮停妥,华公子进来,在妆台边坐了一会,忽然笑道:「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,还是苦,还是乐?」华夫人笑了一笑,道:「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。」群珠也都微笑。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扇子,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,要过来看了一看,把这词念了一遍,道:「好词。这扇子那里来的?「公子道:」是陆素兰的。我爱这首词,所以带了他回来。「华夫人道:「这首词甚好,但不像是送朋友的。若送朋友,怎么有这‘只道今生常厮守,盼银塘不隔秋河汉’呢?若说夫妇离别之词,又不像,说是赠妓的,也不甚像。然而语至情真,却有可龋」华公子笑道:「你真好眼力,这一评真评得不错。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,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,朋友不像朋友,妓又不像妓么?然而写这片情,真写得消魂动魄。」华夫人道:「是度香作的么?」华公子道:「不是,是梅庾香,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。」华夫人问道:「前日我写的扇子呢?你不要给人瞧。」华公子听了这句话,方想起给了素兰,就是这扇,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,只得说道:「我不与人瞧,我恐扇旧了,已收起了。」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。将要出门,带了宝珠、爱珠、蕊珠、珍珠、明珠、掌珠六婢,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。此时新秋,天气尚热,也不须多带衣服,带了一个小锦箱、一个锦匣,装些花钿脂粉。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,金龄、玉龄、兰龄、桂龄骑了跟班马。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,就坐肩舆,出了垂花门,上了车,另有车道。绕过大堂,家人方上马,随后八辆大鞍车,坐了群婢。雕轮绣□,流水一般的出城。来到了田宅,众夫人已到。田老夫人迎下阶来,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。田老夫人一见,真是仙娥下降,玉女临凡。走上台阶,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。众夫人出坐相迎,华夫人略略照应。管家婆铺下红毡,华夫人行拜见礼。田老夫人再三推辞,执定不肯。华夫人拜了,田老夫人也还了拜。然后与众夫人相见,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,都不认识,徐夫人一一告知,都相见了。然后请出新人来拜,见了婆婆,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。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,又与新人叩头贺喜。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、仆妇十七八个,还有许三姐,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,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。鼓乐开戏,请新人正席居中,东西分了两席,田夫人定席,徐夫人坐首席,徐夫人道:「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。这首席该定新亲,是要华家妹妹坐的。」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,华夫人道:「这个侄女如何坐得?」即对徐夫人道:「姐姐,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,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?」徐夫人道:「往日我就僭你,今日妹妹是新亲,况且你老远的出来,我又近在此,我如何僭得你来?」华夫人道:「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,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,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?」徐夫人笑道:「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,非但我不坐这首席,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。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。」田老夫人道:「这个贤侄女太谦了,若序齿呢,自然是王太太,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,只好委屈些了。贤侄女不必过谦,从直些罢。」徐夫人那里肯坐,便道:「老伯母吩咐,侄女就坐那边,这边是一定不坐的。」便走到西边去了。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,只得又让华夫人,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,让不过徐夫人,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,他只得坐了。陆夫人坐东席第二,刘少奶奶坐第三,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,颜少奶奶坐第三。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。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:「太太,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。」便叫蓉姑道:「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,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。」田老夫人满面笑容,站起来说道:「若得姑奶奶张罗,就妙极的了。」说罢便福了两福,蓉华连忙还礼。陆夫人道:「太太实在多礼,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?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,只怕你老人家过去,倒拘束了他们。」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,不觉喜动颜开。再看华夫人,真是同胞姊妹,一样娇柔,分不出次第来。看他们二人,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,想不出来,惟觉眼中很熟,想去想来,原来有些像苏蕙芳,怪不得像见过的了。看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是冰肌玉骨,雍容大雅,真是林下风流,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。刘少奶奶娟秀可爱,颜少奶奶秀丽超群,甚是洒落,王少奶奶静婉和妍,与刘少奶奶仿佛。再看那陆夫人,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,骨格风华,穿衣打扮,尚极美丽。两颧微露,脸上生了几点雀斑,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,像个智慧聪明、才干出众的人。陆夫人道:「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,生这个状元儿子,娶这个天仙媳妇。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,灵妃转世,所以有这些仙子、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来。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,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,托了多少福。」田老夫人笑道:「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,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,到一品也快了。膝下佳儿、佳妇朝夕承欢,还有两位千金在家,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已是极好的了,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,谁还赶得上他!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的,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?「陆夫人欣欣笑起来,道:」据太太在外面看我,我原像个有福气的,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,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。我们老爷,他是不管家务的。至于儿子、女婿却也不算不好,但此时都还未中。我想起来,我只怨我们老爷,去年偏偏作了主考。我早料着有这件事,我劝他先告一个月的病假,躲过了这个差。他执意不肯,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,也与儿子、女婿中了一样。你看如今是一样吗?依了我的话,三个人进场,难道一个也不中出来?所以被他误尽了。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,这也是百年难遇的,考中了也可作翰林,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?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,那就是坑死人了。太太你将我来比你,若论上半世呢,我也将就,论下半世,只怕就差得远了。「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,听得甚有趣。又见他卷起大袖子,手上金钏、金镯碰得叮叮????,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,倒也可爱。那边徐夫人笑道:「伯母倒也不必自谦,我看你们两位,一位是东华圣母,一位是南岳夫人,正是敌体。」新人坐了一坐,早已告退。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,底下是许三姐张罗。徐家的红雪、红莲、红香、红玉、红梅、红月、红露、红□八个,并华家六珠,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,整整坐了八桌。这八桌里头,有会说会笑的,有会喝会吃的,有抿着嘴不开口的,有缩着手不动箸的,各人有各人的模样。三姐八面张罗,满场飞舞。正席上听了几出戏,放过了赏,散了席,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。华夫人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,然后告辞。徐夫人要留他逛园,华夫人说晚了,改日再来奉拜罢,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。徐夫人也即告辞,陆夫人同了女、媳回去,刘少奶奶也回,田老夫人一一相送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话说前回书中,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,后被华夫人问起来,方知将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,甚是懊悔。一日,即命家人去叫素兰,说明叫他带了前日的扇子来。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情,苏、陆之外,尚有袁宝珠、金漱芳、王兰保、李玉林要来,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,也就不少。况且怡园花木极多,尽可分些来应用。我们何不先开起来,再到南边制办,也未尝不可。若要等买齐了,就有两三月耽搁去了。蕙芳道:「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,能有几样?而且也没有很好的东西,奇书名画更少,开张起来,空空的什么样子?若尽靠些花木,不成个花局子了么?」宝珠道:「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。若说书画,前日我见度香园中晒晾,也数不清有多少。一种书有十几部的,他要这许多作什么?法帖重的很多,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,横竖将来总饱蠹鱼的了,分些来他岂有不肯的?至于古玩,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。他那不爱的东西,要几件来,也就搁不下了,就怕什么香料、针□、顾绣的东西倒少,又要新鲜,卖不得旧的,后来再买也可以的。这房子也不用收拾,一切俱好,器皿什物皆有。我们一班人全进去,也住不满他。只要作些厨柜等物,一完备就可开张,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。」漱芳、兰保同声说:「好!」又说:「就这么着,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。」正商议间,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:「华公子打发人叫,立等进城。」素兰道:「他叫几个人?」那人道「就叫你一个,说叫带了扇子去。」素兰道:「我道他叫我作什么,原来是为这把扇子。」蕙芳道:「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,所以来要回去。」素兰就辞了众人,到家换了衣服,带了人上车,一径到华府来,先到门房应酬了几句话,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。珊枝道:「我不知道,或者要你写什么。」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坐,珊枝道「公子在园中,就去见见罢,省得他等。」于是珊枝领着素兰径入园来。只见秋色斑斓,灿然可爱。问了园童,方知在潭水房山。二人登高涉水,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。到了门口,珊枝先回明了。素兰进来见了公子,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,旁边站着个小丫鬟,还有两个小书童,素兰请过安,站在一边,华公子命他坐了,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,也是两枝红白桃花,设色鲜明,甚是可爱。华公子知他爱看,便递给他道:「你看看有什么毛病么?」素兰接了过去,看了道:「兼工带写,得意得神。钱舜举、徐熙合为一手。」公子道:「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?那是人家的,那一天我没有理会,带在身边。昨日那人来取时,我才想起给了你。这扇子却要还他。「素兰从扇袋里取了来,双手奉上。公子看了一看,搁过一边,便道:」你的书法,我是请教过了。你的诗词,我尚未见。何不将那《梁州序》也作一首,赏赏这扇上桃花?「素兰笑道:」字已是勉强的,诗词上没有工夫,不敢献丑。「公子笑道:」太拘泥了。你这样灵慧人,怕不是绣口锦心,作出来还要比人好。不要谦,今日在这里逛半天。既要制曲,自然不可无酒。「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,并要那莲心酒来。公子道:」你们这班人,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?既学了戏,倒又不专于戏,学成了多少本事。我想从前戏旦中,也没有你们这一派。就有几个小聪明的,也拿不出手,况且他们的品行,我就不好说了。「素兰道:」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?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的,所以会写几个字,会画几笔画,人就另眼相待,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。若将我们的笔墨,换了人的名氏,直怕非但没有说好,尽是笑不好的了。「公子笑道:」这话也有些理,但真好真歹,人也看得出来。若你们的笔墨,真是那小孩子写的仿格,小丫头描的花样,难道也说好不成?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?好歹自然要分得清,岂可没人之善。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,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吃的。「素兰道:」如今我们几个人,现在想出一条道路。「就将蕙芳、宝珠等要开书画、古董,并些针线、香料、花卉、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。公子点头道:」这倒罢了,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。这个铺子几时开呢?「素兰道:」此时货物都不全,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。先想凑些书画等件,布置起来,原不当买卖作,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,在那里坐了,作个公局的意思。至于要等置齐物件,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。「华公子道:」要些什么东西,定要到苏杭去,京里置不出来?「素兰道:」那里便宜。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来的。「公子道:」定要那些东西么?依我倒不要。若卖那些东西,倒俗了。「素兰笑道:」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,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。且既作买卖,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。「公子道:」自然。既开铺了,就要打算盘了。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,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。「说得素兰笑了。公子道:」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,只怕我倒有,若用得用不得,就不可必了。前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,糟蹋了多少东西,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,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,只怕用不得,颜色黯淡,花样古老了。如果用得,我每样给你些,教你开成这个铺子。至于古董书画也有,要好的不能,不过中等的。「素兰请安谢了,道:」府上中等的,就是外头上等的了。「正说间,香儿领着两个书童,拿了酒盒来。珊枝见素兰喝酒,想没有什么差使,便走开了。华公子道:」喝一杯润润诗肠,好得佳句。「素兰道:」今日真要出丑,恐石子里榨不出油来。「公子道:」不用谦,况且是曲,一发熟极生巧。「素兰接过酒壶,与公子斟了,自己也斟了一杯,心中好不思索。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,屋是一统五间,东边临水,像怡园练秋阁光景。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,盘着藤萝薜荔,陪着松柏桐杉。池内荷叶半凋,尚有几朵残荷,余香犹腻,其余草花满地,五采纷披。后面玻璃窗内,望见绿竹萧疏,清凉爽目。素兰饮了几杯,公子道:」你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?「素兰道:」没有。「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。素兰见有个石台,上面竖着一石,如春云岫模样,顶平根瘦,有八尺多高,浑身是穴。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,指与素兰道:」你看这个字。「素兰看时,是个」洞天一品石「五个字,又一行是:」五月十九日米芾记。「素兰道:」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?闻是共有八十一穴。「公子道:」你数数看。「素兰数了一会,那高处及顶上的,如何望得着?也就不数了。看了一会,问公子道:」我闻米元章拜石,成了佳话,后人便绘他的《拜石图》。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衙门里,怎么取来的?「公子道:」米元章拜的石,不是这块。那是无为军中一块英石,也生得玲珑。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。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,一时也说不清。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,地下刨出来的。从运河运到张家湾,特作了四轮的大车,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。「素兰又到各地逛了一逛,重复进来,要了纸笔,说道:」方才倒想了几句,只是不好。「便写了出来是:春光早去,秋光又遍,一片闲情空恋。齐纨皎洁,写他红粉娟妍。恨随流水,人想当时,何处重相见?韶华在眼轻消遣,过后思量总可怜。休负了,金樽浅。华公子看了,不禁狂叫好道:「你这首真是黄绢幼妇,可称绝妙。恰是题画的桃花,何等凄清宛转,动人情味。」连吟了四五遍,忽将素兰看了一会,素兰低了头。公子凄然动容,叹了一声,又问素兰道:「你这首词是何寓意,要说得这样?」素兰道:「也没有寓意。公子是画的桃花,况今秋天,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花一样题法。」公子道:「这个自然,但你另有寓意。不然,何以要说‘恨随流水,人想当时,何处重相见’呢?而且又说:」韶华在眼轻消遣,过后思量总可怜。‘这明明是由后思前,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。但凭你怎样惜春,而春不肯留,又将如何呢?「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,只得遮饰道:」其实我倒没有什么寓意,公子这一讲,倒像有意题的了。「公子笑道:」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讽我,但究竟是他负我,非我负他。我如今一想,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,如今他倒好了。「素兰见他说明,不能再辨,只得说道:」公子之待琴言,原是没有说的。但琴言用情专一,不善变通。倘使琴言一进京来,就遇公子,有这番恩典,他竟可以杀身相报,至死不怨的。「公子道:」他与梅庾香,到底是怎样交情?「素兰道:」他与梅庾香的交情,其实也不甚亲密,就是两心相照,悲多欢少,这是人人解不出来的。一见就哭,大约前世有点因果在里头。那日扶乩说琴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,我想庾香前世,又是琴言什么,也未可知。「华公子道:」这事渺茫,譬如你作了琴言,当怎样待人呢?「这句话,素兰倒有些难答,支支吾吾起来。华公子笑道:」你作了琴言,待庾香怎样,在我这里又当怎样?事齐乎,事楚乎?必有一个主意。「素兰面泛桃花,只是不语。公子道:」这有什么不好说?况我们皆是光明正大,无一毫暗昧之心,难道一人只许有一个知已,不准有两个么?「素兰道:」若论知已,自然越多越好。就以蕙芳之与田春航,琼卿之与之金吉甫而论,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,吉甫固是琼卿的知已。蕙芳之待春航,琼卿之待吉甫,也是报知已之报了。事虽不同,情则一也。然而他们待外人也是这样,心里却有权衡,外面若无轩轾,不露出厚薄来。所以人也不能说他们,也不能妒他们。若琴言之心,没有一点曲折,这样就是这样,那样就是那样。所谓孤忠苦节,不避艰险,不顾利害,其实也是他的好处。「公子点头道:」你说得是,我毕竟不是他的知已。但度香又怎样的待他,算知已不算呢?「素兰道:」若说度香待他,真也是个知已。度香第一能包容,第二能体贴。琴言之待度香,或冷一会,或热一会,笑一会,哭一会,挺撞一会。度香非但全不芥蒂,倒反过意不去,百般的安慰他。所以他视度香也算一个知已。「华公子道:」这么看起来,我还不如度香。这也是各人的性情,勉强不来的。「又问:」那漱芳呢?「素兰道:」漱芳是个和而不同的,外面虽和顺,内里却有把持。「公子道:」你看我的珊枝如何?你要直说,不许恭惟他。「素兰一想,这个倒定要恭惟几句才好,若实说了,是要闹出乱子来的,便道:」这个人还有什么议论呢?又忠直,又正派,知恩报恩,还有什么说话。公子恩能逾格,珊枝公而忘私,城外人都是这么讲。「公子大笑道:」这句话有些违心之论。我闻珊枝颇不利于人口。「素兰见公子口是如此说,心上觉得很乐,便答道:」没有说他的人,他待人也好,说他怎么呢?「公子道:」虽然这么说,我看他是个有心胸的人,就取他见事明白,说话透彻,一句话从了口里说出来,就与人两样。所以我倒喜欢他。就是肚子里不甚通,不如你们。我也曾教他念念诗,学学字,总弄不上来。今年稍明白些,寻常通候的书信,也可以写写了。就这一样,别无他能。「素兰道:」他自小没有人教过他,但他这等聪明,也没有学不来的。「当下喝了些酒,又吃了些点心之类,又领了他逛了逛各处地方。天色将晚,素兰告辞,公子道:「你若没有事,你今天住在这里,不必出城了。」素兰一怔,尚未答应,公子笑道:「这有何妨,难道是瓜田李下么?」素兰不语。公子又笑道:「我教你住在这里,也有个意思。先不是说那刻丝顾绣的东西?你若住在此,我晚上就教他们翻出来,明日你看看可用得,检些去,省得又费第二回手。不过是这个意思。」素兰起初当是戏言,及听了这话,甚是感激,便道:「果然,天也晚了,也恐赶不出城,我也要与珊枝谈谈,就在他那里住罢。」公子道:「很好,我就去看那些东西。」说罢,带了小丫鬟进去了,一径到夫人房里,将素兰的和词给他瞧。夫人看了,赞好道:「是今天题的么?字不是你写的,是珊枝写的么?比往日好多了。」华公子笑道:「正是。」又道:「前日库房楼上那几箱的花绣片子,听得说都坏了,还有好的在里面么?」夫人道:「那六个箱子,坏的算起来,也不过三分,有七分好的,而且倒是顶好的材料,如今新的还不及他。我已将好的挑了出来,分给十珠了。此刻还有三箱存着,要挑还可挑得出两箱,问他怎么?」公子道:「我想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,霉烂了也可惜,不如赏人。如今有几个相公,要开个铺子,正要到南边买些东西,又没有人去买,我想起来,何不把这些赏了他们,我们自己也用不着的。」夫人道:「明日再挑些看看,如有好的,就给他们。」当夜无话。素兰在珊枝房内歇了,珊枝听得素兰在公子面前赞他好,十分欢喜,就与素兰谈心,又要与他换帖。素兰虽不满珊枝,但见他这番相待,也乐得送情,应许了与他结盟。二人谈了半夜,方各安睡。明日,华公子吩咐将那三个箱子抬下楼来,再叫十珠婢挑选,选出两箱可用,都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、褂料,还有枕簪桌围、椅披,各色铺垫料,并零件荷囊、扇袋的花片子,共装了两大箱,算起价来,也值数千金,叫人抬出去,放在珊枝屋里。公子又问宝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、书画闲放着不用的那本帐来。宝珠找了出来,公子看了,把笔点出了几十样是:「新坑大端砚四方、中端砚六方、□石砚十方、假铜雀砚二方,徽墨二十匣、印色一斤,田黄石图章两匣、青田石图章两匣、寿山石图章十匣、昌化石图章十匣,嘉兴刻花竹笔筒十个,大铜炉四座,大磁瓶一个、大磁瓯一个、宜兴茶壶二十把,云南玉碗一对,玉盘一个,围棋子两副,象牙象棋子两副,宝晋斋帖两部、阁帖两部、绛帖两部,其余杂帖数十种,南扇五十把、团扇四十把、绣花宫扇二十把,宣纸二百张、高丽笺纸一百张、蓝绢红绢笺共四十张、白矾绢四匹、冷金捶金笺对纸共六十张、虚白笺一大捆,湖笔大小二百枝,香珠三十挂,香料十斤,英德石四座,玉烟壶四个、玛瑙烟壶八个、水晶烟壶十二个,玉如意四匣,宋元名款赝笔字画四十轴,手卷十二个,册页二十本。「把十珠婢忙个半天,才找全了,堆了几张桌子。公子吃过饭,点清了,也一样一样的搬到外边,叫素兰点了,珊枝与他开了一篇帐单。素兰见了,喜不可言,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,竟有了半个古董铺了。在珊枝处吃了饭,珊枝帮他一样样装好,装了几木箱,用棉花碎纸塞了空处,免得车上碰坏,也收拾到下午时候。华公子出来,素兰谢了,说了多少感恩的话。公子道:」我昨日与你讲明的,没有什么好东西在里头,这个比不得自己留下的。若铺子里卖的东西,也不过如此。若拿真古董出来,人也未必认得。「素兰道:」这已好极了,一刻时候要找这些东西,那里去找?「就谢了公子出城。珊枝已预备了一个大车,拉了这几个箱子,与素兰送出城去不题。且说蕙芳等昨日早上见华公子叫了素兰进城,后来打听得一夜未归,今日又将一日,尚未见他回来,心里猜疑为什么事耽搁两日。再着人到素兰处打听,恰好素兰已回。少顷,素兰到蕙芳处来,讲华公子要他题那《桃花曲》,并待他一番光景,赏他好些东西,这铺子竟可开成了。蕙芳也甚喜欢,即同到素兰处,点了两枝蜡,开了箱子,一件一件的看了,对素兰道:「这些东西若全买起来,也要好几千银子,而且未必有这好材料。再到度香处添几样,就可添可不添了。我明日就把橱柜制办起来,叫花儿匠来收拾花草。八月中秋竟可以开了。」素兰道:「题个什么名字呢?」蕙芳道:「我想题为九香楼可好么?」素兰道:「好个九香楼,妙极,妙极!」又请了宝珠、漱芳、玉林、兰保等来,大家看了,都极喜欢,同赞素兰能干,叫华公子这般倾倒起来,又赞他题的曲子。素兰颇为得意。明日,宝珠等到子云处,将华公子赏给素兰的东西,一一说了,并要子云回去,也把帐单看了,点出:花玻璃灯二十对,大小玻璃杂器四十件,料珠灯八盏,各色洋呢十板,各色纱衣料一百匹、各色贡缎二十匹、各色湖绉一百匹、各色绸绫一百匹,座钟四架、挂钟四架,洋表二十个,真古铜器一件,赝古铜器七件,碧霞玺带板两副,宝石大小六件,零星玉器一包,赝笔书画一箱,各色鄣绒衣料十匹,沉香半斤,檀香四斤,各种香料四十斤,各种丸散三十瓶,香牛皮十张、佳纹席十张,湘妃竹扇料一捆,桄榔木对联两副,描金红花磁碗四桶,其余玩意物件数十件。花木随时搬出,不入数内。开了一个单子给与宝珠,宝珠大乐,谢了谢,道:「这几日不必搬出,到开市那几天,搬到那边去罢。」春航知道他们要开铺子,又闻得华公子、徐度香帮了许多物件,也要与蕙芳些东西。但系苏小姐过门未久,虽然鱼水情深,但将蕙芳之事骤然说起,恐他疑心,要吃醋起来,只得托辞要了二百两赤金,送与蕙芳添买货物。蕙芳本想不受,但恐春航心上过不去,又见宝珠、素兰得了多少东西,自己又有好胜之心,只得收了,托子云着人到苏杭添置一切。子云封了金子,开了一个清单,写了一封书,着人到他乃兄署中,叫管总的徐福亲自制办。一日,子云正与静宜、南湘、高品闲话,只见书童拿了一包书信进来。子云一看封面,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来的,心中一喜。折了总封,里头有十几封信与各相好,却都是琴言笔迹,说自己跌坏了膀子不能写,无非是些道谢等语,内有怀怡园诸同人五古一篇,并沿途七律八首。又见琴言另有一封信,子云拆开,内里是三封,一封是诸名士同启,一封是众弟兄同启,一封庾香才子手启。子云一一折看,与他们及与诸名旦的写得已经沉痛,及看与子玉的信,是和的《金缕曲》,只见写着是:岂料真如此。只朝朝、泪珠盈把,袖痕凝紫。烟水孤村何处也,回首迷离难视。又雨细、斜风不止。若果梦魂飞不到,望长天、早趁江云驶。须一刻,走千里。报君近事心先喜。纵生离、只身还在,自应胜死。勉强加餐期日后,要使形骸尚似。居两地、从今伊始。自古多情成积恨,恨东流、不接西流水。肠断矣!写此纸。子云等看了大奇,道:「不料玉侬竟能与庾香那首工力悉敌,一样沉痛。」高品道:「玉侬学问几时长的?我去年没有见他能如此。」次贤道:「这是新进长的,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几天,就这些进境。若过两年,不知要好到怎样呢!」南湘道:「我只道庾香这首词是绝唱,不能和的,谁又想和出这一首来,我看倒非玉侬不能。」又见另写着一纸道:本要依韵,因原唱烂字韵不能再用,勉强拾取,反失性情,故另换韵。六月初九日,阻风燕子矶,见铁索练孤舟,俗称乃陈妙常妆楼下,即秋江送别处。回想从前置身优孟,曾演此事,不料今履其地矣。触目伤心,愁多于水。犹幸南风打头,吹我北向。夜梦偏左,言与心违;村鸡一鸣,揽衣起坐。伤哉,伤哉!何可言也!勉力加餐,愿期后会,请自宽解,以侍晨昏。夏秋多厉,千万珍重。琴言百拜。子云等看了,叹息一会。子云道:「怎样呢?将庾香请来罢。」次贤道:「不可。这首词他若见了,必有一番伤心痛哭,那时在这里倒教他难为情。不如送去与他,索性使他哭个尽性罢。」子云即着人将琴言并道生的信,送与子玉。却说子玉自前日春航处见了诸名旦,单少了琴言一人,又感伤了数日。一夜在睡梦中,忽见云儿走来道:「少爷,琴言回来了。」子玉听了大喜,即问道:「在哪里?」云儿道「就在门外。」子玉忙到大门外一望,只见烟水茫茫,查无涯涘,便失惊道:「这是什么地方?」迷迷离离,心无主意,沿着江堤走去,唯见白浪滔天,帆樯来往。走了一箭远路,忽又见云儿赶来道:「琴言在船上呢,闻说在燕子矶下守风。」子玉道:「此地到燕子矶有多远?」云儿道:「这是观音门,燕子矶就在前面了。但须得个船渡去。」二人在江边站了一会,见有一个小艇来,兰桨咿哑,极其干净。到了岸边,仔细一看,那荡桨的可不就是琴言。子玉叫道:「玉侬从那里来?」只见琴言拭一拭泪,将船拢了岸,子玉上了船,却又不见了云儿。子玉模模糊糊的问道:「云儿呢?」琴言道:「他又到前面去了。」子玉听琴言讲道:「一月之别,令人想死,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,你倒绝不想着我。你那首词我将他烧了灰,吞在肚里,变了一肚子眼泪,哭也哭不出来。」子玉道:「可不是?你那上车时,我眼前一阵乌黑,倒像坐在你的车沿上,同了你去。后来你把我推下来,我像跌醒似的,回去了,病了十几天,怎么说我不想着你呢?」琴言道:「你怎么能到此地来?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。」子玉道:「方才云儿同我来的,我觉也不甚远,一出大门,便到这里。」琴言一面荡桨,一手搭在子玉膝上,说道:「我如今恨你,我作了东流水,你作了西流水,接不到一处来。」子玉尚未回言,只见琴言袅袅婷婷的站起来,坐在子玉怀里,一手勾了子玉的肩。子玉甚觉不安,要扶他起来,忽然不是琴言,变了一个十七八岁女郎,高鬟滴翠,秋水无尘,面粉口脂,芬芳竟体。子玉大惊,要推他起来,却两手无力,一身瘫软,只好怔怔的看着他。听得那女郎低低说道:「良宵风月,千里姻缘。妾家不远,长板桥头,青楼第二门便是。君如不弃,愿订绸缪。」子玉大骇,心跳了一会,说:「桑中陌上,素所未经,此言何其轻出,一入人耳,力不能拔。知卿虽是戏言,但仆不愿闻此。」急欲起身离坐,被那女郎挽住,□□的笑道:「世间有此呆郎,是何腐见,踽踽凉凉,一至于此。但君拳拳于杜玉侬,非为色耶?男女相悦,天经地义,君何以胶柱之性,作刻舟之想。且两人凿枘,情何以生?你若非好色之心,你且将爱玉侬的心说出来。君虽口具雌黄,想难文饰。若以貌论,你看杜玉侬及我么?如今是泪眼将枯,面黄于蜡,憔悴欲死,劝你不必假惺惺,弃了他罢。」把子玉一把搂紧。子玉大窘,只得叫道:「云儿快来!」那女郎又道:「呆郎,你叫什么?难道天下有女子调戏人的么?」子玉道:「你将何为?」那女郎道:「我也不过怜才爱貌的心,君固男子,岂无能为事耶?」子玉越急。正在无法,只见一个船拢将过来,船窗相对。却见琴言坐在舱里,吟他的《金缕曲》,凄惋欲泣。子玉叫道:「玉侬救我!」那女郎发起怒来,将他一推,狠狠的骂了一句,道:「世间有此措大,令人气忿欲死!」子玉见两船相并,便从船舱里跨了过去。一见琴言,喜不可言,但仔细看他,果然是泪眼将枯,面黄于蜡,见了子玉,惟有掩面悲啼,子玉便觉心如刀割。琴言说道:「谁叫你老远的来,怎么忘了我的话?我是叫你不要来的,你看这一派长江,太太心上不惦记你么?适或受了些惊险,叫我如何当得起?」便呜呜的哭起来。子玉好不伤心,极意宽慰。琴言道:「我今和了你的词。」即取出来给与子玉。子玉接了过来一看,不见有什么词,就是从前到华府去时寄他那块帕子,唯觉血泪斑斑可数。子玉此时心中如万箭攒心,停了一会,问道:「为何你一人在此,你那义父道翁先生呢,那里去了?」琴言道:「你问我那义父么?」叹了一声,又泪如雨下,停了半晌说道:「我也为要见你一面。不然,这个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。」子玉不解所言,尚要问他,只听得后船舱有人出来,不见犹可,一见吓得魂不附体。原来不是别人,是他父亲梅学士,满面怒容,见了他大喝道:「无耻的东西,在家作得好事,如今又背了你母亲跑出来,这还了得?」子玉这一唬,口中不觉「哎呀!」一声,要想往那个船上躲时,一脚踏了空,「扑通」的一响,落在江里。将身一挣,出了一声冷汗,原来是个梦境。只听得虫声唧唧,月照纱窗,倚枕自思,唯有黯然神伤而已。明日,子云处送了琴言的和词来,子玉看了,一恸欲绝。过了半天,将这信与这词足足念了有百余遍,又喜琴言学问大进,竟成了名作,便缝了一个古锦囊,置了此词,佩在身上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